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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桃木女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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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沉的天,细雨连绵。路上行人匆忙。

    汉子满脸的肥膘横肉,肩上趴着个面色青紫的瘦弱女人。一只细如枯骨的手慢慢从井口伸了出来,指甲里嵌满青苔和黑色血污,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胡乱挥舞。还有那些浮在半空里的,数量庞大的半透明灵体,被薄风吹得左摆右晃,止不住打转。

    凡人当然是看不见这些异象的。谢天意坐在房檐上,怅然叹了口气。雨点滴滴答答,直接穿过她身体,落到地上积了个小水滩。

    穿到这个空间里有些日子了,她不知道这个身子之前的主人是谁,也看不到自己现在长啥样。不管是铜镜还是平波无澜的河面,都映不出她的模样。

    为什么呢。

    因为在这个故事里,她的身份设定就是只孤魂野鬼。

    大概是原主已经死了太久,这具鬼身丝毫没有关于生前的记忆,小月老也没给任何提示,把她往这江南小城里一丢,立即跑得没影了。她整天在大街小巷里乱窜,听东家道西家,窥得许多秘辛,倒也不觉得特别无聊。其间也结交了几个颇谈得来的鬼友,光是扯皮聊八卦就能度了大半日的光阴。

    鬼友对她能自如穿行在阳光下表示很稀奇。普通的野鬼一旦暴露在日头下,立时就能被烧得灰飞烟灭。谢天意其实也疑惑得很,反正这具鬼身并不很抵触日光就对了。她自己也是挺喜欢躺在树头上晒太阳的。用一枝树叶遮住眼皮,能呼呼睡上好久。她睡姿并不好,喜欢滚来滚去。最近一次就因为无意识翻了个身,直直从树头跌了下去。

    虽然知道现在的这具身体无痛无觉,她依然下意识低呼出声。

    “当心。”

    上方传来的嗓音温柔清净,仿佛在十二月的隆冬里,倚窗而坐看漫山遍野的鹅毛大雪,呷一口浓茶,从胸口到四肢,整个人都暖和起来。谢天意抬起眼皮。少年俯脸看着她,疏眉星目,唇角笑意蹁跹。

    树隙间的光影深浅斑驳。浅风撩起他的广袖,翻飞如蝶。

    来到尘世间这么久,还是头一次有人类看得见她,不仅如此,他还刚好接住了她从树上滑落的身体,稳稳横抱在怀中。她眼光惊疑不定。少年扶她站定,轻轻走远。素衣被日光晕染,莫名显出些水墨画的意境来。

    雨下得越发大起来,街上已不见一个行人。谢天意觉得无趣,正想去城西寻鬼友玩耍,这处破烂的屋舍下竟然起了阵喧哗。一群半大的孩子正拿了石子用力丢在素衣的少年身上。

    “怪物!”

    “去死吧!”

    “快点滚出我们这里!”

    孩子们骂骂咧咧地散了。少年像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光景,掸了掸衣袍上的污痕,表情平淡。

    他一抬头,就看见那只懒懒卧在屋檐上的女鬼。长发倾散到腰间,眉眼细淡,额间一记朱砂,表情若有所思。他愣了愣,仰脸向她招呼:“又见面了。”

    谢天意轻飘飘跳下来,咧开嘴向他点头:“你还记得我?”

    少年就笑了,似远山青黛,悠然写意:“嗯。头一次见到会从树上摔下来的孤鬼,所以记得。”

    谢天意尴尬地挠挠脑袋:“……啊对了,上次我忘了问你来着,你为什么能看见我?”

    “生来就如此。这也是那帮孩子叫我怪物的原因呢。”少年启门,陈旧的气息扑面。他偏了脸问她,“要不要进来坐坐?”

    从此谢天意除了城西头的那帮鬼友,又多了个人类少年谈天说地。少年虽然寡言,却也不嫌她聒噪,耐心听她发散思维奇思异想,眼神清润,唇角的笑柔软如水。

    没有一个活人会无聊到和孤鬼做朋友,谢天意想他定然是极寂寞的。下意识里开始重视这份友情,索性旁人看不见她,她陪着他出入,到僻静无人地再东拉西扯几句。时间久了,这种寡淡稀松的陪伴,慢慢就成了习惯。

    少年的身世无需她多打听,已经在这座城里游荡了多年的鬼友自然能从头到尾说个清楚明白。少年郎名唤笔方,明州陵城洒金街拱桥巷人士,今年方十七,祖上是秀才出身,算得上书香门第。父母三年前横死,笔家人口本就稀落,姐姐又远嫁他处,这宅子里最终便只剩了少年一人。刁奴欺他年幼,卷走银钱逃了,那时他不过刚满十四。幸得绘一手好丹青,在菜市口东头摆了架书画摊子,才得以勉强糊口。

    鬼友A说得有鼻子有眼:“那少年郎出生时就天降异象,忒冷的冬天,无端起了场瘟疫。同年出生的娃娃都相继病死,只有他无病无灾地长大了。陵城里头的孩子,没一个是跟他同岁的。这件事说来虽然蹊跷,大家却也没往旁的想,直到后来才估摸出些不对劲来。这笔家少年渐渐地大了,会张口说话了,也不喜欢和别家孩子玩耍,常常待在空旷处自言自语。家人问他做什么呢,他就指指前方:‘我在和它说话呢。’”

    鬼友B跟着啧啧附和:“这样的事情多了,家里人渐渐害怕起来,特地请了道士来给他驱邪。那道士本来就是个招摇撞骗的,咱们一堆野鬼挤在暗处看热闹都没发觉。这骗子混了碗符灰水给方少爷喝了,塞了银钱就往外头走。没成想一脚刚踏出了宅子的大门,立即软乎乎地倒在地上。笔家人过去一探,身子发凉已经没了鼻息。陵城本就不大,这等玄乎的事情立即就传了个沸沸扬扬。从此后笔家门前少有人过往,亲戚邻居也约束着孩子,不许他们再跟方少爷玩耍说话。”

    鬼友C则托着脸腮眼睛冒爱心:“世人都害怕方少爷,却不知他是个最心善的。咱们这里的姐妹兄弟谁没受到他的好处?就拿我自个儿来说吧,我先前是住在一把破伞里头的。本来也算安稳,后来不知被谁从旮旯里翻出来给扔到了大街上。那天阳光毒辣得很,孩子们挤过来要把伞撑开。我以为自己这条鬼命就要交待在这了。方少爷却过来了,那群孩子都是怕他的,立马就都怪叫着散了。他把我带到这儿,离开半刻又折回来,递给我一把新伞。”

    巴拉巴拉。

    谢天意掏掏耳朵:“既然都挺喜欢他的,怎么没见你们过去陪他说话解闷?”

    鬼友们纷纷摇头:“那可不要。咱们身上煞气太重,活人一般抵受不住的。方少爷心好,咱们可不能害了他。”谢天意有些不解。

    相处这些天下来,也没见笔方有啥地方不好的。

    不过到底是听进了心里去,从这后她就极少去找他。有时候就躲在檐角处,遥遥看他两眼。她在不在他身边似乎并无什么不同,少年仍旧有大半天的光景坐在书房内题字作画,偶尔会抬了眼朝她这方茫然看过来。她赶紧缩了脑袋,瞧他日子平顺,心里既高兴又失落。

    野鬼群里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不寻常。谢天意挺好奇,鬼友们竖起手指头示意她轻声,而后拉了她到一旁道:“城里头来了只艳鬼。生前是被冤死的,煞气极重,寻常道士都奈她不得。她是专吸男子精魄的,已经在城里头晃了好几天,咱们姐妹都怕她跑去寻方公子的晦气。”

    是了。因着笔方的关系,拱桥巷里的人家都接连搬走。那艳鬼要是寻了他下手,当真是挺占地利的。

    鬼友们的活动时间都是在日落西山后。谢天意得知这消息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当下她也顾不得什么人鬼有别,急冲冲地赶去笔家给少年郎报信。

    厢房门微敞,透出昏黄的光亮。她悄悄探了半个头过去。只看得见个女子背影。纱裙轻透,身段玲珑,还没看正脸就已经能勾得男人喷二两鼻血。谢天意看她肩膀不时轻耸,似乎是在低声哭泣,哭着哭着,女子就把脸蹭上了笔方的胸口。

    白腻似羊脂的脸颊上突然暴突起了数条狰狞可怖的青紫血管。

    谢天意睁大眼睛。心里急得如同火烧,再顾不得对方是个道行比她高上许多的恶鬼,直接奔到屋里头拉开她,把满脸错愕的少年郎护到身后。

    艳鬼被同类坏了好事,气急败坏再没有先前的娇软可人:“你做什么!”

    “你想勾引谁我管不着。不过这个人你不能碰。”

    艳鬼被她这理直气壮的模样气得反而冷笑起来,抱臂靠在门框挑了眼风过来:“你倒说说看,为什么我不能碰他。说得圆溜我就放过他,若是说得没道理,当心我连你一块收拾了。”

    谢天意把心一横,挺了挺发育不良的胸脯:“他是我相公!你当然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