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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应在日暮时燃烧(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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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哪里?我们要回家!”

    “我们是军人!不是犯人!你不能把我们囚禁在这里!”

    “让我们回家!”

    狭窄阴暗的囚室里挤着六十八名士兵,连脸都看不清楚。这些从“奥德赛号”上生还归来的舰员还没来得及与家人团聚,就被从波利厄医院强行带到了芬布尔监狱。一束强烈的白光突然照亮了囚室,紧接着,一队身穿黑色制服的青年出现在囚室里。他们都端着枪。

    囚室一下子安静了,新上任的国防卫队队长罗曼站在这群惶惑万分的生还者面前,用鹰一般的眼睛打量着他们。

    一样是黑色制服和长筒皮靴,一样是牛皮腰带和毒蜂胸徽,童原穿这身军服时显得很帅,可这家伙却让人感到害怕。他看来不足四十岁,长着过于窄长凶相的脸孔,抚弄自己髭须的姿态自负又傲慢。

    总指挥官还未掌权时,罗曼便担任着情报处处长的工作,隶属于国防卫队,也司职暗杀。他一直不满意靳宾对童原的重用与过分信任,认为那毛头小子不过是仗着兄长是战斗英雄就平步青云了。突如其来的任命让他喜出望外,也更急于立功表现。罗曼知道这些日子总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在打探“奥德赛号”覆没的真相,于是旁敲侧击着向总指挥官请示,而看上去心烦意乱的总指挥官只交代了他一句话:唯死者永守秘密。

    罗曼从胸前的制服口袋里套出一张照片,指着一张照片上的女人对一个舰员说:“这是你的母亲吗?”

    舰员不解其意,疑惑地回答:“是的,长官。”

    “她知道你回来了吗?”

    “还不知道,长官。我们返回地球后就被送进了波利厄医院,说是接受隔离检查,可医生们从头到尾都对我们不闻不问,期间只有少数几位空军长官前来探视过……”顿了顿,舰员小心地望对方身后那群持枪荷弹的蜂党士兵们看去一眼,问:“长官,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罗曼勾了勾似刀刃般的嘴角,不答反问道:“你在奥德赛号上担任什么职务?”

    “我是一名工程兵,主要负责机甲的检验与维修。”

    “为什么你选择逃生而不留在战舰上?在那样的情况下,一个真正的军人应该留在战舰上和敌人同归于尽,不是吗?”

    “我……”他微微一愣,随即低下了头,小声说,“我想活下去……”

    “看来你不仅打了败仗,还是个懦夫。”

    面对“懦夫”的指责,这个侥幸逃生的舰员愧疚地将头颅埋得更低,而他周遭那些生还者也都同样面露自疚之色。

    一双阴冷的眼睛盯得人骤生冷汗,嘴角的笑意反倒愈加明显,罗曼继续鞭挞起眼前的年轻人:“那些随‘奥德赛号’毁灭于宇宙的家伙虽然都是不值得同情的弱者,但至少比你有勇气多了……”

    “不,你不能这样侮辱我的战友!”被这种嘲讽的语气瞬间激怒了,舰员立即大声反驳道,“我们不是弱者!没能赢下这场仗是因为空军指挥部背弃了我们,关键时刻他们没有打开‘美杜莎之盾’,‘奥德赛号’才会全军覆没!”

    不再说话,新上任的卫队长挺着脊梁踱出两步,突然回头对部下们下令:“杀了他们。”

    “什么?”一个蜂党士兵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忙又确认一遍,“您刚才说……”

    “杀了他们,所有人。”罗曼微微一笑,“这些家伙的嘴不牢靠,既然那么容易被套出话,当然也有可能被反对党们抓住把柄。”

    “这太不公平了!他们已经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他们是当之无愧的英雄!”青年不肯向残暴的长官屈服退让,大声说,“如果童原队长在这里,他一定不会指使这样残忍无道的谋杀——”

    罗曼从腰间拔出激光枪,抬手就给了对方一枪。

    正中额心,青年倒下了。

    望着血泊中的同伴,再没人敢发出一声质疑。

    “我不明白童原是怎么把你们变成了一群只会嗡嗡扰扰的小蜜蜂,但从现在起,你们的长官是我。”罗曼将枪收回腰间,缓缓扫视着这些还未从震愕中缓过神来的青年,“你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总指挥官不惜一切,你们是杀人蜂,你们手中的枪就是你们的螫针!别婆婆妈妈,动手!”

    恐惧与鲜血激发了人性之中蛰伏的兽性,卫队士兵们拔枪向舰员们扫射,开始了疯狂的屠杀。手无寸铁的舰员甚至无法反抗,直到确认每一个人都身中数枪他们才停止射击,没有一个人还站在地上。

    “做得好!你们马上就会获得晋升。”罗曼满意地点了点头,带着自己的部下们走了,只留下两个士兵处理尸体。

    芬布尔监狱里本来就有为囚犯们准备的焚化炉,毁灭尸体也很容易。一个正在搬运尸体的士兵忽然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他刚才也开了枪,这会儿倒被内疚的情绪紧揪住了良心,叹气着说:“如果队长在这里,一定不会纵容发生这样的事……”

    “笨蛋,想活下去就别再说这样的话!”

    两个士兵径自摇头叹气一番,便又继续干起了处理尸体的活儿,可似土丘般高隆的尸堆里突然爬起了一个人,密布在他身上的枪眼竟没有流血。

    他们来得及反应前,就被对方撂倒了。

    干脆利落地结果了那两个蜂党青年,奥利维尔迅速逃离了芬布尔监狱。军服被激光枪扫出好几处洞眼,部分导线外露了出来,高度绝缘的覆盖层也被烧灼掉了。所幸刚才的乱枪扫射只对一些无关紧要的机械部件造成了损坏,不受太大影响的奥利维尔依然可以自由行动。

    因为拥有强大的计算机芯片,即使身处黑暗也不会迷路。他很快找到了回家的路,并驾驶着士兵们留下的飞行器回到了那个地方——驾驶救生舰回到地球后他就悄然隐伏起来,但只要得到机会,他总是要回家的。

    夜深得像一片海,头顶上方的粒子屏障折射出一种奇妙的波浪形斑纹,纷繁错杂,如同成群银白色的小鱼儿在晃动尾鳍。这是一场大雨即将造访的征兆。

    他的“父亲”正在会客,善解人意的机器人静静候于门外,决定先不打扰对方的正事。

    蔚蓝眼睛里全是一个儒雅深沉的男人身影,这个机器人一直含着动人的微笑,他是这样喜欢凝视自己的“父亲”,并且渴盼着受到来自对方的同样热度的目光。

    议会长的贵客是第二空军旅团的最高长官钱德勒。两个人秘密约见了有一阵子,但始终未能达成共识,一方面是钱德勒对现在的日子基本满意,改革极有可能削减他的利益;另一方面是他还在等待更高的出价。他们间的鸿沟并非无法逾越,一个故作矜持的圣女随时可能变成一个人尽可夫的荡妇。只要价码合适。

    留着漂亮山羊胡子的男人一边品尝着对方珍藏的好酒,一边不时斜着眼睛投去一瞥——这个男人虽然刚刚被一个毛头小子将了军,可现在看上去依然气定神闲。

    最后还是钱德勒先耐不住性子地开了口:“你的提案又一次被议会否决了,可你似乎并不为此感到担心。”

    “还有办法的……只是要等一个机会……”安德放下酒杯,露出微笑,“你的钻石随‘奥德赛号’的自爆一起消失了,可你看上去似乎也不为此感到心疼?”

    有时钻石不只是女人最好的朋友,两个男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随即一同大笑起来。

    趁着酒酣耳热的势头,安德烈向作出保证,只要他们结成同盟扳倒靳宾,他就关闭设立于禁飞区域的“美杜莎之盾”,重新开放地球与矿星间的航道;甚至他答应重新划分各个空军旅团的太空势力范围,机器人成了主力部队之后,没必要再养着那么多人类飞行员,矿星的资源将被集中到更少一部分人手中。比如,就他们俩。

    价码合适了,圣女终于张开了腿。

    “上一任卫队长童原这些日子都和那个疯疯癫癫的科学家跑东跑西……”煞有介事的一个停顿之后,钱德勒提醒自己的盟友说,“他们一定在筹划着什么,与霍兰奚相关。”

    安德烈倒是极为大度地笑了笑:“他们想筹划什么就去吧,反正霍兰奚对我们已经没有威胁了。”

    “我一直以为你想致他于死地,难道是我错了?”

    “在霍兰奚的神话被打破前,我确实一直这么想。因为无论他站在哪一边,另一边都毫无胜算,而他又是总指挥官的姐夫,于公于私似乎都不会为我拉拢。但是一旦他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我反倒没那么想让他死了。”安德烈将目光投向自己挂于墙头的飞行员制服,退伍从政后他极少有机会再穿它,但只要看见它,他总能很快回忆起曾经那段搏击长空的岁月,再一次感受到荣耀。

    “不但不想让他死,甚至很想让他活下去。我曾经也是一个飞行员,别怪我自夸,我当时很不赖……”安德烈自嘲地露了个笑,继续说下去,“正因为我曾经也很不赖,所以我比别人更清楚要做到霍兰奚那么优秀是多么不容易,打心眼里,我尊敬这个男人……”

    “难怪你创造了奥利维尔。”钱德勒不以为然地回以一笑,轻描淡写地说:“只是可惜了这个替代品,他估计已经炸毁在太空里了。”

    “没什么可惜的!”为自己的一时“忘情”感到好笑,安德烈大笑着挥了挥手,像是要把刚才那些话全部抹除似的。“他不过是个机器人,连替代品都算不上。如果他早点动手解决了那个少尉,总指挥官就不会以一场如此壮烈的牺牲挽回败局。我早就应该销毁他,现在倒省了我的麻烦……”

    那双守候于门外的眼睛一瞬不瞬,迷人的蔚蓝中透着哀伤。

    他认为是一个擅于“思考”的机器人,这话也总能引得旁人发笑。可他此刻终于发现比起程序万能的人工智能,人类实在太过复杂了。他永远不可能想明白这个比宇宙更难以捉摸的群体。

    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人类可以如此轻易地出尔反尔,结成同盟或者背弃伙伴;为什么人类可以如此果决地残杀自己的同类,将一种无比崇高的英雄的情怀踩于脚底,任意践踏。又为什么这个创造了自己的男人不爱自己,一点儿也不。

    正如他悄悄回到了家里,奥利维尔又悄悄离开了这个被他视为“家”的地方。开始下雨了,绵密密的雨滴转瞬连结成晶莹的珠串,噼噼啪啪砸向地面。

    全然不知何去何从的机器人走进雨里,雨水马上就打湿了他的军服,通过几处枪眼渗进了他的身体。一小串冰蓝色的电流冒起在导线上,并立即随着被雨水浸湿的神经网络流遍全身,发出了呲呲的声音。奥利维尔极其怪异地抽搐了一下,旋即又挺直背脊,优雅地漫步在雨中。

    然而雨势越来越大,这只机器人的步子越迈越慢,难看的抽搐也越来越频繁。

    “他”的控制系统出问题了。

    最后,再也无法动弹一步的奥利维尔停在了倾盆大雨中。荒袤天地间只剩下“他”孑然一个,雨水流过高仿真的皮肤与睫毛,从那深陷的眼眶里缓缓滑下。就像哭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