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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改道学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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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时节本就是茶食店最忙碌的时段,连生一直忙到中秋当日。而那边的必芳斋也门庭若市,必芳斋的苔条月饼是有名气的,制作此月饼的师傅清一色老宁波,每逢中秋总是人手不够,做杂役的短工好雇,制饼师傅一时之间不好找,因此桂生也每日都得上阵制饼,忙得焦头烂额,八月半当日方能定心吃上一顿晚饭。

    这天纱厂下午早下班,赵兴记也打烊得早,因为都要回去准备团圆饭。连生和苏佑玲自然是去桂生那里吃饭,带了两提连生自己做的月饼。连生在制茶点这方面的手艺要比桂生逊色许多,大概是天赋原因,先前桂生在上海做茶点做得风生水起,便把连生也带来了,安在赵兴记学手艺,因原先桂生也是赵兴记老师傅门下的学徒出生,如今他是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只可惜这连生似乎并无那等天赋,苏佑玲都觉出他的茶点手艺与桂生相去甚远,只是她未跟他说,他自己也知晓手艺平平,又不甘就此避于桂生伞下无所作为,想来烦恼。

    他们到的时候,毓芬和王妈在灶披间忙,桂生还未回来。今年这个团圆饭之前已讲定了由连生掌勺,王妈打下手,连生茶点做得平平,一把菜勺却当得颇出色,就连桂生都说连生那两手蛮撑场面。苏佑玲一来,毓芬便陪着客堂里喝茶去了,灶披间交由连生和王妈,连生先把一锅芋艿老鸭汤炖上,其它便按次序一样样蒸的蒸炒的炒,桂生后门口进来,一声“哟,大司务请到!”连生忙摆手,“勿戏我,三脚猫工夫……”“咋戏侬?勿谦虚哉……”桂生呵呵一笑自到前面客堂里去了。他一边把帽子挂墙上一边和苏佑玲打招呼,看见他们送来的月饼,自掰了一半吃着,向苏佑玲道:“这一尝便是连生做的……”至于做得怎么样,他只字未评,拿起掰剩下的另一半吃着,楼上去忙了。

    灶披间里倒真是一派大司务手笔,汀汀淌淌,烩焖爆炖没几时已是满堂香。毓芬坐在客堂里织绒线,针头往灶披间一戳,向苏佑玲使了个眼色笑道:“侬倒是实惠,以后现成大司务……侬阿勿讲,桂生也就能做做茶点,要讲下厨烧小菜,还得连生来!”苏佑玲帮毓芬绕着绒线,抬眼嫣然一笑,“赵太太说笑了,赵先生是老手艺,连生还需历练。”说是这样说,心里是赞赏连生的,埋头喜不自禁羞赧起来,毓芬溜一眼便明白。

    因为有蟹,所以喝的黄酒。这蟹定是下功夫蒸出的,一只只橙黄泛红,膏肥脂厚,一尝便知用料讲究。而苏佑玲认为最妙的还当属那只芋艿老鸭汤,加了香菇笋干炖出的,很是鲜香肥美,她尤欢喜汤里的芋艿,细腻爽口,味道更是一绝,不觉吃了许多。

    连生和苏佑玲是烧完香斗即走的,带了几卷刚做的苔条月饼回去,有给他们的,有给李先生的。今朝的月亮真的是无比美好,皎洁明亮如美人脸庞,天真而纯美,相较之这一路的霓虹光影皆已逊色许多。她坐在自行车后座,提着月饼夜风里穿街而过,一路飘香,有种酒足饭饱携食归去的惬意,她不禁眯眼靠在他身上哼起曲调,夜还未凉,月已如水。行至外白渡桥上时,她兴起而想下来走走,与他去河边看苏州河里的船,沿桥一路走去,头顶的钢结构影子投下来,明的暗的横着一杠竖着一条,眉睫变幻的光影惶然如梦般。她环抱手臂与他并肩,忆起先前过中秋的情形,难免感慨,三言两语却再不往下说,想来不提也罢。从她的寥寥数语中他仿佛也知晓她先前的不如意,半晌不语。触景生情,又顿然语噎,她有点窘迫地望了他一眼,凄然笑笑,埋头抚摩自己的双臂,他一笑,默然拉过她手握在手心,沿桥走去。江风袭来,掀动她的旗袍下摆,悠然拍打在他身上,忽的一下,又忽的一下……迎面一辆电车驶来,拖着几缕流彩隆隆驶过桥面,这是开往外滩的电车,她驻足跟随它放眼望过去,身后的外滩流光溢彩,叫人憧憬。

    黄酒的酒劲都是后上的,许又是在桥上吹了风的缘故,她与他走在回赵兴记的路上越发醺然,步履轻摇,只觉夜风染秋意,明月无限好。赵兴记空无一人,李先生他们也与亲人团聚去了。他看她似有醉意,本想放下月饼即送她回厂,后门进来时便未开灯,她倚在门口一下拖住他手,他回头“唔?”了一声,她笑得暧昧迷离,月影里数不尽的千娇百媚,撩人心弦,他竟也微笑起来,有那么一刻,他褪去了理性。

    他开了电灯放月饼,又找茶杯茶叶倒茶,她把他刚放在桌上的月饼拆了一卷来吃,边吃边扶墙往楼上去,拎起嗓子来了一句青衣念白,怡然自得。他端茶上楼,她未开灯,外面月光太好,她倚在窗前桌边吃月饼,身上那丝绸的质地在月光下泛出一层淡淡的霜白,勾勒出有点微微隆起的小腹——她今朝确是吃多了,一顿饭下来这旗袍的腰身已显太紧,而这对于他却是一种别样的吸引,他过来环抱在她的腹部,耳鬓厮磨笑道:“看你,还吃……”她往旁一避,显然有些不好意思,亦有点愠怒之情,他坐在骨牌凳上微微笑了,揽她在膝上坐。苏佑玲胖了,先前一个人如瘦柴般总显得有些乏味,如今倒日渐丰润起来,一颦一笑愈发透着一股味道。他揉捏着她两只白年糕般瓷实软糯的手臂,以前松松地系在手腕那个护身符已显得不松不紧,他握住她一只手腕细细看,系红线的地方居然长出了一颗朱砂痣,很小的一颗,赤色的,“咦,什么时候长的?”“不晓得……”她心不在焉,他倒尤为动情,手指一下下抚摸那粒痣,他总觉得这东西有美好的寓意,亦是灵性之物,长在人身上,那便必是由于某种念念不忘!

    那一颗朱砂痣倒是让他这一阵重新审视起了自己,面对心爱之人的期望,但凡人都要有点志气。对男子而言,做什么行当尤为重要,茶点这一行,他已自觉不是块好料,继续下去恐怕也未必有大起色,这几日思量下来,他决心改道学厨。他现在的厨艺都是东得一招西长一技,外加自己揣摩而来,没有正经拜师学过,好在他本人有那份钻研的心思,还算烧得不好不坏。他现在立志先把宁帮菜做精,棋盘街红鼎坊的高鸿年可谓是宁帮菜中有名气的师傅,口碑极佳,高师傅收徒也挑剔,难得连生倒被他相中了。回来同苏佑玲讲起,她认为是难得的机会,劝他尽快过去,他何尝不这样认为,只是如此一来倒和她距离远了去了,亦不能常见到她,心中难免不舍。

    那一阵他的情绪总有些低落,手抄在裤袋里同她沿街走去,寡淡的街灯,夜的大街行人寥寥。两个人也无甚可讲,似乎人相处到一定程度都是这样,平日里你侬我侬,将近离别却已默然无语。他送她到厂门口,同她在墙边的路灯下站了会儿。秋风乍起时候的别离总染着一份怆然的意味,她低头不语,他亦一时沉默,黯然的灯光下,淡淡数语,笑笑,他摆手离去,她亦转身回厂。

    连生很快就搬走了,他东西甚少,自己一个人打理就行,苏佑玲又正好上班,便未来帮忙。李先生李太太送他到弄堂外,叫了一部人力车即走。他搬到四马路那里住了,这里离红鼎坊近,只是环境嘈杂,住的人口也繁复。他租住的这户人家二房东是广东人,姓严,做小生意,平日里都是二房东太太打理家务。严太太是位热心的中年妇人,黑黑瘦瘦,着一身半旧的香烟纱旗袍,两只粗金耳环,操一口潮州腔的上海话,对这里的住户基本上有求必应。连生在红鼎坊做学徒,时常很晚归来,每每都要麻烦严太太开后门,所以他也隔三岔五给她茶钱,由此严太太甚是欢喜连生这个住户,对他关照有加。

    且说连生在红鼎坊学厨也颇不容易,名师自然要求高,各般工夫都须练到家,丝毫差池不得。刚开始那几天,每日晚间归去都犹如被人痛殴了一顿,浑身酸痛,回到房间倒头便睡着——那一阵他把其它全抛诸脑后了,上紧了发条的钟表样奔走于红鼎坊与住处之间,对她的印象倒也淡了。原本便是这样,两个人的距离一拉远,疏于联系,他整日忙碌根本无暇念到她,她又不知他何时有空,亦无法去看他,这一别倒是数日毫无音信,她日渐感到前所未有的百无聊赖。

    顾晓春请她去顾家吃饭,意欲让她出去散散心,也好让顾太太给她些劝慰。顾太太打趣说是小别胜新婚,连生有志气,年轻人到外闯一番是好事,亦当支持,在苏佑玲面前是赞赏了一番连生,也劝苏佑玲要作好后盾多帮衬他,他一个人在外不容易,毕竟男子,衣食生活往往料理不周,眼下天气越来越冷,这添衣加衫的也未必有人过问,总还需个女人在后面操心的,苏佑玲想来有理,他生活简洁,也不知入秋衣物是否有备。顾太太这里倒有两本织绒线的花式书,苏佑玲大致翻了一下,很是喜欢,秋风渐起,围巾要紧开始织了,苏佑玲遂带了一本回去,想着给连生织一条。

    有那么一段时间,闲暇时候她常倚在窗边床角织那条灰色围巾,平生头一次织绒线,手法粗糙而生硬。听外面瑟瑟的秋风吹过,记起春花烂漫时的邂逅,她感慨地停下来抬眼望外面的天空,天朗气清,碧空如洗,一时之间尤思念那只风筝,想来心中落寞,唯有继续手中的一针一线。枯燥乏闷的日子一日日重复下去,她已忘记他走了多少日了,这手中的针线与其说是消磨时间的方式,倒也不如说是一种情感的寄托来的叫人暖慰。

    而后来她再次见到他那已是半个月后,那天他难得休息半天,过来看她,站在厂门口的银杏树下等门卫进去叫她。她正好在上班,穿着围单欢喜地跑出来,远远地看见他倒又放缓了脚步,停在那里悠然望了他一刹,把手抄进围单,笑着走来,秋日午后的阳光把她头上的帽子照得明亮而透明。他笑向她招手,又向旁边的门卫处点头致意。他瘦了,显得有些疲惫,给她带了凯司令的栗子粉蛋糕,两人相对站在树下只顾笑,如初认识般竟不知说什么好。她问他这一向可忙,他笑说但凡有空早来看她了,她笑笑睨了他一眼,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讲了几句话,她便要紧回去了,因不能出来太久。草草相见,又匆匆分别,回去她才想起这一阵来想的念的都未说起,也不知为何,碰见他竟全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