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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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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年5月庄晓杰代表学校到成都参加全国大学生辩论赛,刚好亲历了震惊海内外的512汶川大地震。天摇地动的几分钟里,人们变身蝗灾时的飞蝗遍地奔逃,仿佛死神正挥舞镰刀追杀而至,一个个哭爹喊娘惊恐万状。庄晓杰当时虽然也在逃难,但只是依照从众心理指示,并没有过多惶恐。晚间别人都在露天过夜,他照样大摇大摆回酒店睡觉,惹得同学笑他冷心冷肺,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多年后的今天,那种末日来袭的恐怖成功劫持了他,死神锋利的镰刀正架在昏迷不醒的人颈上,他无助旁观,清晰感受到难以抵御的切肤之痛。

    手忙脚乱将潇潇雨歇架到沙发上,先按急救常识给他做了心肺复苏,再抱来棉被捂个严实,然后冲进厨房从那锅兀自沸腾的面汤里捞取手机。他完全慌了神,也不想想高温烹煮后的手机早已报废,结果只是白白在双手烙出几个大水泡,让他再领教领教雪上加霜的含义。

    他连滚带爬跑回潇潇雨歇身边,扯嗓大喊仍无回应,拉开棉被再听,幸好还有心跳,用手指试探也能探到微弱的气流。他明白眼下时间就是生命,必须马上送病人就医,联系不上急救中心,就用自己替代救护车。

    给潇潇雨歇套上厚厚的羽绒服,他背起瘫软的人朝就近的医院狂奔,临近春节许多人已提前休假返家,上海成了半座空城。清早街道荒凉,寂静的小巷里只听到他踩着枯叶奔跑的沉重足音,那样吃力紧凑,像被人拿着皮鞭追打,不能停也不敢停。还在赖床的人大概会嫌太吵,那是因为他们听不到庄晓杰此刻的心跳,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已蹦窜至喉头,每次喘息胸口便痉挛抽痛。刺骨的冷风伸出无数触手阻碍他前进,一寸寸压力好似融化的铅灌进脊柱和身体每一处关节,要逼他崩溃散架。但是所有这些恶意都不能打垮他,他的杂念已尽数揉碎,无暇感知疲劳,只知道这场性命攸关的跋涉里他是唯一的力量源泉,必须咬牙闯开生路,坚持够到前方救命的红线,

    “潇潇雨歇你撑着点,马上到医院了。”

    他一边跑一边不住给失去知觉的人打气,火热的呼吸撞击冷空气形成团团白雾,遮蔽了他的视野,跑过下一个十字路口时他们险些与一辆从侧面小区大门疾驶出的小车相撞,倒地瞬间他拼命护住潇潇雨歇,左腿膝盖硬生生磕中路沿,电击般的剧痛让他不小心咬破舌尖。

    “册那,侬赶出去投胎啊!”

    心有余悸的大妈打开车窗斥骂失足倒地的冒失鬼,庄晓杰从肉垫的状态中挣脱,吐出一口血腥扑爬到车门上,求对方送他们去医院,还掏出钱包狼狈哀告:“我给您钱,多少都行,我朋友心脏病发作,求求您救救他!”

    生平第一次对人摇尾乞怜,生死关头自尊心羞耻心统统枯萎,一心只顾同死神赛跑,面黑心善的女司机愿意助他一臂之力,载着他们连续闯过两座红灯,5分钟后赶到医院。接着又帮忙挂号问路,等病人被推进急救室后才悄然离去,不仅没收庄晓杰一分钱,还将倒贴驾照分数和交通罚款。有道是危难之际见人心,庄晓杰认为他们能遇上好人,说明潇潇雨歇气数未尽,心里便多了几分希望。

    然而诊断结果不容乐观。

    “病人因长时间剧烈运动严重脱水导致急性心肌缺血,目前并发心包炎和肺炎,我们正进行对应治疗,如果药物不能缓解病情可能就需要动手术了。”

    庄晓杰不懂高深医学,但对“心肌缺血”、“心包炎”、“肺炎”、“手术”这四个名词有一定概念,它们比一切形容词更有力度,让他清楚意识到潇潇雨歇的病势何等凶险。

    主治医生介绍完情况,不无责备的说:“一般这种病发作后最好不要挪动病人,及时联系120出诊,你们自行送病人来医院,一路颠簸和室内外的巨大温差对他的身体也是不小的损害。”

    庄晓杰歉疚的说:“我手机坏了,打不了120。”

    主治医生轻轻摇头:“那也可以借邻居家的电话呀,唉,现在的年轻人遇事沉不住气,太欠考虑了。”

    他若是庄晓杰的熟人断不会有此种看法,不论是身边人还是庄晓杰本人都将他归入沉着冷静那一类,理智是他形影不离的伴侣,淡定是他自始自终的准则,早前不论多大变故都不能打乱他的章法,怎么这次就贸贸然犯下低级错误呢?

    想起从前他埋怨潇潇雨歇添乱时狗尾巴草为其做出的辩护。

    “大大,事情涉及到你潇潇才这么冲动,他太喜欢你了,所以关心则乱啊。”

    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太过在意一个人,一点小小的涟漪就能于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乱阵、误判、惊慌、出错,不可避免陷入连环失误的怪圈。过去庄晓杰只能从文字意义上理解这个词,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亲身实践,潇潇雨歇的关心不过给他惹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麻烦,他的这次鲁莽却足以致人于死地,把曾经那些亲口送出去的咒骂十倍返还也抵消不掉这场罪过啊。

    他在病房外的长凳上坐了一整天,仿佛被隔离到另一空间,周围的喧嚣听来全都空茫而遥远。额头上的血管像一根粗长的藤条不停鞭打他,脑子又像没和匀的水泥,干的部分刀劈不入,湿的地方还淌着水汪汪的泥浆,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想不出来,长时间保持怔忡僵硬的坐姿,比所有专职的素描模特都要耐久。

    傍晚,护士提醒他潇潇雨歇醒了,他才像接了电源的机械人偶开始作动,站立的一刹那,刺骨锥痛钻进左膝盖,早上那一跤必定伤及筋骨,可他现下哪有功夫理会,扶住墙壁一步步挨到病床边,还要小心不让床上的人察觉到踉跄。

    输了那么多药剂,潇潇雨歇脸色仍然苍白,一张脸消瘦到凹陷,皮肤眼珠都晦暗无光,插在鼻孔里的氧气管更强化了一种奄奄一息的危重感,庄晓杰觉得他就是一棵焯水拧干后的白菜,眼鼻酸涩,止不住颤巍巍叹气,真希望他马上变回初见时那个红光满面生龙活虎的小胖子。

    他难过到说不出话,还是潇潇雨歇先开口,气息袅袅的唤一声:“三更弦断……”

    庄晓杰连忙答应,将椅子再挪近些,上身朝前凑,以便他能轻松看到自己。

    “我迟到了吗?”

    小孩依旧最关心他们之间的约定,丝毫不在意这个约定险些害他丧命,庄晓杰悄悄掐自己的肉,明白他这种三观不正的作死鬼跟小报新闻里那些专注于无事生非伺瑕抵蠙,不搅得家破人亡不罢休的jp半斤八两,真想先替广大观众撕了自己。但心里还有一点疑问,想知道潇潇雨歇是怎么搞成这样的。

    潇潇雨歇断断续续叙说来时险阻,原来他那位淘宝女房客的未婚夫是个超级票贩子,在各大航空公司都建立有强大关系网,机票方面的黄牛业务牛逼到逆天。他和庄晓杰打赌后去求人家,花5倍高价买到一张当晚夜间航班的内部票,凌晨三点到达浦东机场却在下飞机时被人扒走钱包手机。当时他一心只想准点赴约,一分钟都不敢耽搁,没钱坐车便依照公路牌跑步前进,摸不清方向时请教环卫工或者到路旁放置的城市通上查询,渴得受不了了就去公共绿地的水龙头下喝自来水。一路上挥汗如雨,将衣服一件接一件扔在路边,也不知道究竟跑了多久,最后力气枯竭,从庄晓杰住的小区到他家门那段路程几乎是手脚并用爬过去的,在电梯里人已云里雾里,好在意志坚定,直到见面才安心倒地。

    这些话仿佛利剪顺着庄晓杰的咽喉慢慢剪裁,一股热流糊住鼻腔令他哽咽,颤声责备:“你说你是不是傻?钱包丢了你问人借点也好啊,从机场到我家30多公里,你以为自己是马拉松选手?真正的专业运动员也不敢这样乱来。”

    潇潇雨歇虚弱的咧咧嘴:“快过年了,借钱很容易被人当骗子。”

    “那你可以先打车,到了我家让司机师傅等等,叫我出来付钱啊。”

    “我那会儿太着急,没想到,你说8点前不能到就跟我绝交,我害怕。”

    庄晓杰疼得捣心抠肠,泪珠滚瓜似的落下来,声音也叫伤痛拉扯变调,如同一只生锈旧口琴吹出的沙哑音符。

    “你知不道你差点弄死自己?”

    潇潇雨歇无辜的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像被微风吹动的蝴蝶触须那样轻轻抖了抖。

    “我生病了?什么病呀?”

    “……剧烈运动引发的心肌缺血,医生说今明两天没好转就得动手术。”

    “哦,我知道,我爸爸就是得这个病死的。”

    他可能只是无心的联想,听在庄晓杰耳里则成了强烈的预判,急忙打断:“别瞎说,你的病情没你爸爸严重,不会死。”

    安慰人起码得有个坚强的底气,泪流满面的悲戚神色绝非吉兆,可他无法自控,眼珠似乎融化了,不断往外渗水,淅淅簌簌落在床沿地板上。从没注意过泪水坠地会发出那么响的啪嗒声,难道是装载了太多悔恨伤楚?或是因这慢条斯理的疼痛加剧了重量?

    潇潇雨歇凝神痴望,细弱的声音比不上一只蚊子。

    “三更弦断你哭起来真好看,可是不要哭好不好,你难过的话我会很心疼的。”

    发现并不能止住他的泪水,他又微笑着哄:“你知道我来的时候想的最多的是什么吗?就是尾巴加在《情咒》里的那句台词呀,墨涯说就算凿开混沌,撞破阴阳,也要找回他的离江。我在飞机上看见窗外有月亮,它飞在前面,飞机好像一直追着它。后来,我在跑来的路上又看到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我也像追着它跑似的。听说月亮叫太阴星,太阳叫太阳星,分别代表阴阳,我从夜晚到黎明不停追赶它们,是不是也能像墨涯一样分开阴阳两极如愿见到自己喜欢的人呢?而且月亮有吴刚伐桂的传说,太阳也有夸父追日的传说,两个故事都在讲持之以恒的毅力,我用他们给自己加油,要坚持,绝不可以放弃。”

    庄晓杰再次打断这催泪的告白:“你脑子真有问题,拿我这种人渣当宝,我哪里值得你这样拼命,你把自己搞这么惨对得起谁啊?”

    他的脸已哭成一片沼泽,潇潇雨歇拧住眉梢反驳:“不要这么说自己,你很好,我也不是傻子,其实比好多人都聪明呢,因为不管你怎么藏宝,我也能看到你的优点,这些优点又是好多人没有的。”

    “别再说胡话了,我真是好人就不会把你害成这样,你该狠狠骂我才对。”

    “不,你已经给我很多好处了。配音是一件,还有减肥和储蓄,我以前不注意形象,胡吃海塞变成胖子,污染别人视线还不自觉,花钱也没个计划,工作一两年常常身无分文。是你改变了我这些坏习惯,我现在成功摆脱痴肥,打工存钱,账户存款已经超过3万了,虽然离秦广陵的水平还差很远,但我比他年轻,等挣到他那个岁数,也能给你一千万。”

    潇潇雨歇讲话时满眼幸福辉闪,喜欢一个人就有动力让自己越变越好,因为爱的感召胜过任何激励,他是真心想做庄晓杰身旁的大树,为他挡风避雨遮阴纳凉。

    庄晓杰愧罪不已,这个时候的埋怨代表着忏悔,他饮泪道:“等你凑够一千万,人民币早贬值了,我要指望你还不穷死呀。”

    小孩笑了笑:“钞票会贬值,可是我对你的喜欢只会增值,有我在,不会让你受穷的。”

    “你……你还真是本励志传奇啊。”

    以为心上人被自己逗笑了,潇潇雨歇也欢快的笑,右手挣出棉被,想摸摸他的头发。庄晓杰毫不犹豫握住那只手,触感仍是冰凉,他紧紧攥住,恨不得将自己的体温都给他,可是他的手并不比潇潇雨歇温暖,像覆在冰块上的积雪,没有一点帮助。

    因为他是冷血动物的缘故吗?此刻他最痛恨的人就是自己。

    可是潇潇雨歇非常满足,看庄晓杰犹在落泪,继续哄他:“跟你配了那么多剧,一直做忠犬攻被你虐待,我能不能换换风格呀。”

    庄晓杰点头:“以后都让你配渣攻,我配贱受,你想怎么虐我都行。”

    见他当了真,潇潇雨歇忙又摇头:“不要,我舍不得。上次跟你配那个虐剧我都不敢听,明知是假的也会忍不住心痛。”

    “好……那我们以后只配甜宠文,等你好了我就让小蛋挞去要授权。”

    “恩。”

    重病患精力有限,聊到这里潇潇雨歇又昏昏沉沉睡着了,庄晓杰守着他,握住他的手,不能停止哭泣,感觉即将被放逐到一片无边际的荒漠,失去方向也失去时间,独自忍受永生永世的黑暗。枕上青年昏睡的轮廓是他唯一可见的光亮,像夜幕里□□的月影,暗泽边垂危的萤火,假如不能轻轻捧住,他本人也会随之熄灭。

    心每时每刻在痛,似乎有一把尖刀直挺挺插在上面来回剜转,他的心脏应该是健康的呀,心脏病也不会传染,那为什么这么痛,不是在凄楚的思绪里煎熬,就是在流徙的恐慌中灭顶。

    渐渐的他感同身受的了悟到狗尾巴草为何要坚持退圈,原来喜欢一个人就会苦其所苦,痛其所痛,一个人的身体承担无数倍的痛觉,支持不住唯有逃离。

    接着,他又发现对这痛苦并不陌生,当年他也曾为一个人这样痛过,那人就是林笑。完整的想起来了,曾经他是多么爱他的母亲啊,在他孩提时代的眼睛里,母亲光芒万丈美丽非凡,永远像高贵的仙鹤挺直颈项,领着他在人们艳羡的目光中穿行。他追逐仰望母亲的光辉,满心崇拜依恋,那时她是他最大的骄傲,不可取代的感情寄托。

    家变后一切化为乌有,母亲抛弃了他,毁灭了他的信仰,他痛到极点,将所有情感束之高阁,以仇恨为锁,用冷漠封印,以为学童话故事里的魔鬼把真心藏进鸡蛋就能水火不侵战无不胜。

    其实都只为惧怕再付出爱的代价。

    好后悔,没能早点敞开心扉,逃避真实的下场竟是玉石俱毁的惨祸。林笑明明告诫过他别犯跟自己相同的错,可惜固执的人总是愚昧,别人劝他“不能玩火耍刀吃□□”他都不以为然,偏要亲尝过引火*,白刃加身,毒酒穿肠的滋味方能悔悟。可是世人的悔悟多是空负嗟叹的墓志铭,能变成救生圈的毕竟少数,他会是其中的幸运者吗?

    庄晓杰解开衣扣,将潇潇雨歇冰凉的手指贴到胸口,用心窝的热度去暖,乞求上苍救渡他的劫难,宽宥自己的错误。